国语

《国语》记录了西周(公元前11世纪~公元前771年)、春秋(公元前770年~公元前476年)时周、鲁、齐、晋、郑、楚、吴、越八国人物、事迹、言论,是一部国别史杂记,也叫《春秋》外传,与《左传》并列为解说《春秋》的著作。
单襄公论郤至佻天之功

【原文】

晋既克楚于鄢[1],使郤至告庆于周。未将事,王叔简公饮之酒[2],交酬好货皆厚,饮酒宴语相说也。明日,王叔子誉诸朝。

郤至见邵桓公[3],与之语。邵公以告单襄公曰:“王叔子誉温季,以为必相晋国,相晋国必大得诸侯,劝二三君子必先导焉,可以树。今夫子见我,以晋国之克也,为己实谋之,曰:‘微我,晋不战矣!楚有五败,晋不知乘,我则强之。背宋之盟[4],一也;德薄而以地赂诸侯,二也;弃壮之良而用幼弱,三也;建立卿士而不用其言[5],四也;夷、郑从之,三陈而不整,五也。罪不由晋,晋得其民,四军之帅[6],旅力方刚,卒伍治整[7],诸侯与之。是有五胜也:有辞,一也,得民,二也;军帅强御,三也;行列治整,四也;诸侯辑睦,五也。有一胜犹足用也,有五胜以伐五败,而避之者,非人也。不可以不战。栾、范不欲[8],我则强之。战而胜,是吾力也。且夫战也微谋,吾有三伐:勇而有礼,反之以仁。吾三逐楚军之卒,勇也;见其君必下而趋,礼也;能获郑伯而赦之,仁也。若是而知晋国之政,楚、越必朝。’”

【注释】

[1]鄢(yān):周代诸侯国名,在今河南省鄢陵县一带。

[2]王叔简公:韦昭注云“周大夫王叔陈生也”。

[3]郤(xì)至:晋大夫,在鄢陵之战中是晋新军的副统帅。后文的“温季”亦指他。邵桓公:周大夫,疑是西周末大夫邵公的后裔。

[4]背宋之盟:鲁成公十二年,宋、晋、楚会盟和好,鲁成公十六年,楚联合郑国背盟伐宋。

[5]不用其言:指交战之前,楚内部的主和派曾劝阻楚背盟行为,楚王没有采纳。

[6]四军:晋当时有上、中、下三军与新军,每军设将(统帅)、佐(副统帅)。

[7]卒伍:泛指军队,行伍。

[8]栾、范不欲:在决战前,中军统帅栾书、副统帅士燮(xiè)曾对作战方案提出过不同意见。

【翻译】

晋国军队在鄢陵打败楚国后,便派遣郤至向周王告捷。还没有朝见周王之前,王叔简公便设酒席宴请郤至,宾主互赠了厚礼,席间相谈甚欢。第二天,王叔简公在朝堂上称赞郤至。郤至又会见了邵桓公,与他交谈。邵桓公把谈话的内容告诉单襄公说:“王叔简公称赞郤至,认为他一定能在晋国掌权为相,而且为相掌权后定能得到诸侯的大力拥护,因此王叔简公劝各位大臣为郤至多说好话,以便今后在晋国能有所照应。今天郤至来见我,认为晋国这次打败楚国,实际是由于他的谋划,他说:‘如果不是我,晋国就不会打赢这场战争了。楚国有五个失败的因素,晋国却不知道乘机利用它,是我强烈坚持主张开战的。楚国违背与宋国的盟约,这是其一;楚王德行欠缺却以土地贿赂诸侯,这是其二;抛弃强壮优秀的将领而用司马子反那样幼稚懦弱的人,这是其三;组建辅臣谋士却不采纳他们的意见,这是其四;集结了蛮夷、郑国跟从参战,然而三方军阵庞大却不严整,这是其五。挑起战端的一方不是晋国,所以晋国就会得到民众大力拥护,四支军队的将帅气盛势强,军队行伍严整,各路诸侯都站在晋国这一边。因此说,晋国有以下这五个取胜的因素:与楚开战有正当的理由,这是其一;深得民心,这是其二;士卒将帅十分精悍,这是其三;军队行伍严整号令严明,这是其四;与各路诸侯关系和睦,这是其五。其实晋国使用任何一个取胜因素就足以胜楚了,如今以五胜之势去攻伐五败却还要躲躲闪闪,那不是有作为之人的表现。所以说这一仗非打不可。栾书、士燮不愿开战,是我强使他们下达作战命令的。结果获胜了,这是我的功劳啊!他们在战斗中没有一点谋略,而我有三大功劳:不但勇而有礼,而且还以仁爱为本。我三次追逐楚军,这是勇;遇上楚君必定下车快步上前,这是礼;俘获了郑伯又放了他,这是仁。如果让我主持晋国政事的话,楚、越等国一定会甘愿前来朝拜称臣。’”

【原文】

“吾曰:‘子则贤矣。抑晋国之举也,不失其次,吾惧政之未及子也。’谓我曰:‘夫何次之有?昔先大夫荀伯自下军之佐以政[1],赵宣子未有军行而以政[2],今栾伯自下军往。是三子也,吾又过于四之无不及。若佐新军而升为政,不亦可乎?将必求之。’是其言也,君以为奚若[3]?”

襄公曰:“人有言曰‘兵在其颈’,其郤至之谓乎!君子不自称也,非以让也,恶其盖人也。夫人性,陵上者也,不可盖也。求盖人,其抑下滋甚,故圣人贵让。且谚曰:‘兽恶其网,民恶其上。’《书》曰:‘民可近也,而不可上也。’《诗》曰:‘恺悌君子[4],求福不回。’在礼,敌必三让,是则圣人知民之不可加也。故王天下者必先诸民,然后庇焉,则能长利。今郤至在七人之下而欲上之[5],是求盖七人也,其亦有七怨。怨在小丑,犹不可堪,而况在侈卿乎?其何以待之?”

“晋之克也,天有恶于楚也,故儆之以晋[6]。而郤至佻天之功以为己力,不亦难乎?佻天不祥[7],乘人不义,不祥则天弃之,不义则民叛之。且郤至何三伐之有?夫仁、礼、勇,皆民之为也。以义死用谓之勇,奉义顺则谓之礼,畜义丰功谓之仁。奸仁为佻,奸礼为羞,奸勇为贼。夫战,尽敌为上,守和同顺义为上。故制戎以果毅,制朝以序成。叛战而擅舍郑君,贼也;弃毅行容,羞也;叛国即仇,佻也。有三奸以求替其上,远于得政矣。以吾观之,兵在其颈,不可久也,虽吾王叔未能违难。在《太誓》曰:‘民之所欲,天必从之。’王叔欲郤至,能勿从乎?”郤至归,明年死难。及伯舆之狱[8],王叔陈生奔晋。

【翻译】

[1]荀伯自下军之佐以政:指荀林父从下军副帅升任中军统帅。

[2]赵宣子:即赵盾,在晋襄公七年任中军统帅。

[3]奚若:犹奚如,何如,意为怎么样。

[4]恺悌(kǎi tì)君子:释义泛指品德优良、平易近人的人。

[5]七人之下:晋四军的次序是中、上、下、新,每军有将、佐。郤至是新军佐,位居最末,所以说他“在七人之下”。

[6]儆(jǐng):告诫、警告。

[7]佻(tiāo):轻薄,不庄重,轻佻。

[8]伯舆之狱:周灵王九年,王叔陈生与周大夫伯舆争政,灵王偏向伯舆,王叔陈生因而逃奔晋国。死难:指郤至被晋厉公所杀。

【翻译】

“我对郤至说:‘你确实有才干。然而晋国提拔官员不会不论位次,所以我以为晋国的政务恐怕还轮不到你来主持。’他对我说:‘有什么位次?已经去世的荀伯是从下军副帅升任中军统帅的,赵宣子没有军功也升任中军统帅而主持政事了,如今栾伯又从下军之佐升为中军主帅。就这三个人来说,我的才能只有超过他们而没有所不及的。我如果以新军之副将升为正卿而主持政事,不也可以吗?我一定想办法达到目的。’这都是他所说的话,您认为如何呢?”

单襄公说:“有人说‘刀架在脖子上’,恐怕说的就是郤至这种人吧!常言道,君子不自我吹嘘,其实并不是为了谦让,而是厌恶这种行为凌驾于他人之上罢了。人的本性,都想超越在自己之上的人,但是又苦于无法凌驾。总想凌驾他人,反而会被抑制得更厉害,所以圣人崇尚礼让。况且有谚语说:‘野兽厌恶捕捉它们的罗网,百姓仇视高高在上的官员。’《尚书》中说:‘百姓可以亲近,但不能凌驾于他们之上。’《诗》中说:‘品德优良温文尔雅的君子,以礼能求得万福。’按照礼仪,地位相等应再三谦让,这正是圣人深知百姓是不可凌驾其上的道理。所以想要统治天下的王者必须先得到民心,然后全力庇佑他们才能安稳,才能因此而长保福禄。如今郤至位在七人之下却想超越他们,这是要凌驾于七人之上啊,因此就会引起那七人的怨恨。被小人物所怨恨,尚且还很难以忍受呢,更何况那七人都是有地位的大臣呢?郤至将凭什么来应付他们?”

“晋国的这次胜利,是上天憎恶楚国,因此让晋国来警诫他们。然而郤至却轻薄上天之功而据为己有,这不也是太危险了吗?轻薄上天之功不祥,凌驾他人之上不义,不祥将被上天遗弃,不义就会遭到百姓叛离。况且郤至哪里有三件功劳可炫耀的呢?他所说的仁、礼、勇,都是百姓所为。为正义而舍身的行为才可以称为勇,遵奉道义而守法的行为称为礼,积累义举而建立功勋才能称为仁。玷污了仁是佻,玷污了礼是羞,玷污了勇便是贼。作战是以消灭敌人为准则,以不开战就能使敌人顺从正义为上策。所以要用刚毅勇敢来治军,要用爵位尊卑来治理朝政。违背作战的准则而擅自释放郑君,这是贼;放弃奋勇的机会而下车去向敌国楚君行礼,这是羞;背叛了国家的利益而去亲近仇敌,这是佻。郤至有这三种耻辱的行为却想替代在他之上的大臣,这恐怕距离掌权还远着呢。依我看来,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之上,他不会长久了,恐怕我们的王叔简公也难以避免灾难。《泰誓》上说:‘百姓所希求的,上天必定依从。’王叔简公想要举荐郤至,怎能不跟着一起遭难呢?”果然,郤至回国后,第二年就被晋厉公杀掉了。后来王叔简公与伯舆争权夺利,终因失败而逃奔到晋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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参考资料:[1]汪济民.国语译注[M].南昌:百花洲文艺出版社,1992.[2]董立章.国语译注辨析[M].广州:暨南大学出版社,1993.[3]邬国义,胡果文.国语译注[M].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4.[4]黄永堂.国语全译[M].贵阳:贵州人民出版社,1995.[5]赵望秦,张艳云.白话国语[M].西安:三秦出版社,1998.[6]陈桐生.国语[M].北京:中华书局,2013.[7]张华清.国语[M].济南:山东画报出版社,2014.[8]王超.国语[M].北京:北京联合出版公司,2015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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